《人民日报.华东新闻》 2000-7-13 19:6:31
进入2000年，中国在地球村里的身影日渐活跃。
中国正将跨过世界贸易组织（WTO）的门槛，并以此为契机，逐步全身心地
融入全球化之中。全球化，对于祖祖辈辈习惯于“俺村、俺县”和“本市、本时
的国人来说，既引人跃跃欲试，又让人心中无底。
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是，不管你准备好了没有，世界正向我们大步走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7月5日至7日，“走经济全球化的发展之路”国际研讨会
在上海浦东召开。会议中方主办者是对外经贸合作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
上海浦东新区国际交往中心、上海社科院等单位，美方主办者是中国留美经济学
会、国际经济研究所。来自中、美、澳等国的知名经济学家、管理学家共百余人
，就经济全球化进行了自由开放的探讨；会上，珠玑屡现、妙思频出。记者援引
笔记之一二，以飨读者。
何谓经济全球化？
■全球化并未导致世界GDP增长率的趋势性增长，但是它大大改进了世界经济
活动的效率
■全球化如海洋，既能载舟亦能覆舟
■全球化并非新鲜事，五百年前早已有之，大可不必惊慌失措
■在第三次全球化浪潮中，中国处于何种地位，前景怎样？
在大会发言中，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副秘书长易纲博士首先出示了
一张趋势图。图上显示，从1970年至2001年，随着经济一体化、经济全球化的加
强，世界GDP增长率并没有出现趋势性变化。
不少与会者的脸马上“阴”了下来。
接着，易纲又出示了另一张图。这张图显示，同期内世界消费物价指数出现
了趋势性下降。易纲解释说，这有助于说明，全球化还没有使世界GDP增长率出现
趋势性增长，但它已经使世界的经济活动变得更有效率了。这位中国留美经济学
会的前会长要言不烦地点出了经济全球化的一个重要特征。
魏尚进博士，来自美国布鲁津斯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他借用一句古话表达
了他对经济全球化的看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说，亚洲在拥抱全球化过程
中的利弊得失，证明了这句古语的颠扑不破。
经济全球化古已有之。
来自美国的戴维·赫尔先生在开幕致词中说，世界经历过两次全球化浪潮，
现在正在经历的是第三次。第一次全球化从15世纪的航海运动开始，历时300余
年，欧洲殖民者到处开设贸易公司，直到20世纪90年代，还能在南部非洲看到它
们的存在。期间的贸易产品主要是香料、辣椒等奢侈品，没有形成价格一体化。
中国当时处于非常有利的贸易地位。第二次全球化浪潮从18世纪英国产业革命开
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终止。这一阶段，由于蒸汽机的出现，使得远距离快速航
海成为可能，也使真正的全球化成为可能。后来，第一次世界大战导致以英国为
主体的世界贸易体系崩溃。之后，又爆发了二战。二战之后，继之“冷战”，世
界分成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贸易体系。20世纪80年代，随着“冷战”结束，
第三次全球化浪潮初现端倪。中国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进行加入WTO谈判的。
在以后的小组讨论会上，这一话题仍绵延不绝。留美博士洪朝辉教授也进行
了一番历史的反思，同时也引来一番评论。留美经济学会的“元老”陈平博士从
方法论的角度说，历史是个自然发育的过程，并没有一个先知先觉者来设计这个
过程，并在每个阶段给它冠以一个主题或其它什么。他大概是在提醒“历史分段
论”者别“过犹不及”吧。
中国在全球化浪潮之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这也是中外学者的兴奋点之一。
上海社科院的张幼文教授旁征博引后，提出一个论点：在此次全球化浪潮中，发
展中国家包括中国处于不利地位，付出的成本要比发达国家大。无独有偶，在另
一个小组的发言上，来自澳大利亚的杨小凯教授指出，要警惕“后发劣势”。然
而，复旦大学的陆德明教授却认为中国具有“后发优势”，并指出新中国50年来
的经济发展靠的就是“后发优势”。他还引用了他们的一项研究成果为证：50
年来我国在产业领域里的技术进步基本上没有原创性技术。陆也承认，“后发优势
”并非取之不尽，所以必须大力倡导创新。
一个“后发劣势”、一个“后发优势”，引起了与会者的浓厚兴趣，张、陆
两位教授被会议主持者要求重新上台“说说清楚”。虽然两位教授认为相互之间
的观点是一致的，只是从不同的角度来论述而已。但仍有人认为，仅用“不同角
度”解释不通。“角度”不同，可能在实践上导致不同的操作思维和手法，关系
到如何看待“后发”。而这个“后发”，正是中国现在所处的位置。这不是小问
题，需要认真对待，继续探索。
在“说说清楚”的过程中，又引发了一些争论。
陆德明说，中国应该多讲“后发优势”，不要停留在传统的“比较优势”上
。“比较优势”本来是讲商品竞争的，后来被无限扩大到地区竞争、国家竞争。
他还联系到西部大开发中，很多省市讲自己的比较优势，有“讲滥”之势。
留美博士郑国汉、张春等立即指出，比较优势仍然要讲，中国最大的比较优
势是廉价劳动力优势，可以说是取之不竭的资源。上海可能是个例外，但是，在
中西部，大量廉价劳动力仍是最大优势。这也关系到大开发的倚重点，不应被随
意代替和抛弃。海南曾经提出要发展金融、高科技，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现在还
是回到了农业、旅游这些依托资源的发展路子上。日本、韩国都是利用了自己的
比较优势发展起来的。
讨论越来越热烈，一位外交官提出，非洲和东南亚都是开放的，为什么欧美
跨国公司不愿去非洲投资，而去东南亚呢？时任留美经济学会会长文贯中教授用
“内因外因说”解释：全球化是外因，一国或地区自身的条件是内因，同样的外
因下，自身条件不利于发展，请人家也不来。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我们的政府和
每一位老百姓，还有很多方面需要改进、改进、再改进。
又有一位学者“发难”：你们一会儿“国际化”，一会儿“全球化”，谁能
告诉我它们的区别。会场一愣。张幼文教授于是出马解释：“国际化”偏重国与
国之间的双边关系，而“全球化”也即“一体化”，是多边的，着重于国际经济
活动障碍的消除。在商务实践中，两者也有很大不同。“全球化”是在“国际化
”基础上发展的，两者都是过程。严格地说，两个词是不能混用的……
话题生发得越来越多，但会议结束时间已到了。会议主持人说，我的任务已
经完成，你们要争就争吧，我走了。全场大笑。最后，厉无畏教授出场才将讨论
坚决“刹妆。
热点之一：农业
■加入WTO，农业更多面临的是机遇还是挑战？
■未来30年，农业劳动生产率能提高5倍吗？
■关键在于改进技术、结构，提高劳动生产率，减少务农人口
研讨会唯一的大会主题发言，是“WTO与中国农业”，发言者为全美经济学
会会长约翰森·盖尔教授。由此可见农业之于中国加入WTO的重要性。
盖尔教授认为，WTO对中国农业的影响包括短期和长期两个方面，从短期看
，在5年内只要没有大的灾害性天气，中国可以在小麦、玉米方面保持自给，不必
进口。受影响最大的是大豆，因为，在加入WTO后，它的关税很低，而且现在国
内价格已高于进口价格。从长期看，中国农业的竞争力取决于其劳动生产率的增
长，否则，会成为农产品的进口国。他还说，从1950年到1980年，30年间美国、
日本、丹麦等国的农业劳动力减少了30－50％，劳动生产率增长了4－5倍，中国
在未来30年内要达到这一标准，关键在于提高土地生产率，在机械化、贷款、援
助等方面下大力气。
华盛顿州立大学的王红博士、赵凤琴博士候选人、托马斯·威尔副教授合作
建立了一个模型，分析了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贸易自由化对中国和美国粮
食市场的影响。他们的模型包括3个区域：中国、美国和世界其它地区；商品包括
3种：玉米、小麦、大米。他们认为，伴随着收入的增长，中国加入WTO后谷物关
税的降低，将刺激抬高世界性的供给、需求和物价，中国的小麦、玉米、大米的
需求将分别增长11％、7．5％、－3．9％，国内的价格方面，玉米和小麦的价格
将分别下降17％和30％。他们还认为，中国是否能达到自给的目标，关键是种植
等方面的技术有没有足够的提高。同时，农业投资、内部结构改善、深入的研究
等方面，也成为3位发言人极其关注的问题。
农业剩余劳动力也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之一。必须减少农业劳动力，否则无
法参与全球性竞争。这是大家一致的观点。有人认为，到2020年，中国的农业劳
动力应该减到就业人口的10％左右。美国德州A＆M大学的田国强教授说，中国经
济要想现代化，农业人口必须减少。美国农业人口约5％，农产品除了供应自用，
还有很多出口。台湾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将农业人口从80％降到15％。他还精辟地
指出，在中国，土地密集型农产品如粮、棉、油等不是优势，而劳动密集型产品
如养殖、水产、花卉等是优势。与此同时，在乡镇企业发展、小城镇建设等方面
，专家们也提出了很多独到的观点。
热点之二：金融业
■农业并非受加入WTO冲击最大的行业
■金融业、电信业才是WTO背景下的主战场
易纲博士以20分钟的时间在大会上表述了他长达二万余言的论文精要。他说
，就银行方面来说，从长期看，加入WTO后，中国金融业将获得多种收益。但是
，从短期看，甚至从中短期看，由于我们在许多方面落后于国际先进水平，差距
悬殊的市场竞争必然会给国有银行带来负面影响。譬如，向外资银行开放中资企
业的人民币业务之后，一些优质客户可能被外资银行吸引走。在外汇业务、沿海
发达区域即银行的重点创利区域、以及新的业务和优秀管理经营人才等方面，国
内银行都将面临严峻挑战。在保险业、证券业方面，我们还相当稚嫩，它们与国
外的差距比银行业与国外的差距更大。金融一体化，还会对我国既有体制下货币
政策的有效性产生不利影响，并给我国的金融监管提出严峻挑战。
他提出了5大类10多个小类的应对之策，其中包括加快国有银行的商业化进程
，加快发展非国有银行体系，等等，颇能给人启迪。
在中国建行担任首席战略顾问的留美管理博士孙涤教授更单刀直入地说，加
入WTO，给我们压力最大的，应该在金融业、电信业以及高附加值的三产部门，
而非农业。事到如今，威胁已经是实质性的了。进到国内的外资金融机构目前有
240余家，有的秣马厉兵已达10多年，长期观察和分析着我们的优势和弱点。随着
入世，他们将遵循“80％的利润来自20％的业务”原则，在优质客户上展开与我
们的第一波争夺，又将在中间业务、金融服务、批发业务、以及骨干人才方面与
我们竞争。他们不会太在乎我们遍布全国城乡的营业网点，去干“用湿手沾面粉
”的事情，因为居民的消费信贷和中小企业贷款实在是利润薄而风险高。所以，
我们必须对加入WTO的威胁保持清醒的认识，抓紧时间在发展中间业务、维护优
质客户、吸引优质人才、提高信息处理能力、建设信贷文化、改善监管能力和框
架等方面多下功夫。
热点之三：国企
■专家们对国企的探索，更着重于企业的治理结构方面，也更具体、更微观
、更深入，这正与国企改革的实践越来越深入的脉搏一致
■在中国即将融入全球化的洪流之中时，专家们显然希望国企内部结构打造
得精致而有弹性，越来越适应全球化环境
北京大学张维迎博士以前常常讲演国企改革的大思路、大方略，常戴着“望
远镜”。此次他戴上了“显微镜”，盯在“企业的产权和企业内部的权力斗争”
上。
他亮出自己经过调查得出的结论：国企内权力斗争特别严重，有些国企领导
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于权力斗争；越是能力低下者，斗争的积极性越高，结果
往往是能力低的战胜和替代能力高的。他提出，如果让国企经理拥有企业一定的
股份，建立自然人的公司治理结构，而不仅仅是法人治理结构。如果那样的话，
内部权力斗争的积极性会大大降低：能力低的即使输了，失去“签单权”等权力
，但股票价格上去了；而斗赢了反而股票价格会下来。张还说，现在有些企业采
劝用股权收买元老”的办法，与其结论正好相符。
此番新论立即引来会场一阵骚动。
王一江博士说，张应该将竞争问题引入。往往竞争越激烈，权力斗争越弱化
。在战争中如果热衷于权力斗争，会被敌人乘机消灭。而且，总有些东西是无法
货币化的，只有依赖于外来竞争压力解决。
有人提出质疑，即使你拥有90％的股份，那另外10％的股份还会找你斗争的
，所以，股权不一定能解决斗争问题。
一位学者会上没找到机会发言，会后对记者说，还有个文化问题，中国人喜
欢自己经营，把股权放在人家手里不放心。元老因为功成名就，可以收买，但那
些风华正茂的人难以收买，他既要股权，又要“签单权”，你怎么办？中国为什
么会有4800万股民？因为都不愿委托他人和机构炒，自己的钱自己炒放心。
“权力问题”刚告一段落，白重恩博士又提出了一个“偷钱的问题”，即大
股东偷小股东的钱，经营者偷所有者的钱，等等。不过，这位毕业于哈佛、任教
于香港大学的教授说，偷钱的问题并非国企独有，全世界所有的企业都存在这个
问题，而且法律也无法完全防止偷钱。但是，所有权和经营权越是分离，偷钱越
厉害。白重恩的结论是，在单方控制和多方控制间，要找好平衡点。还要尽量将
合同写完善，因为只有合同不完备时，决定权才有用。
厉无畏教授在担任会议评论员之余，也发言说，必须打破条块分割，否则，
国有资本无法在行业（条条）之间、行业（条条）和地区（块块）之间流动，充
其量只能形成行业内部或地区内部的重组，丧失了很多发展机遇。针对有人关于
“改革会不会使国企再也不像国企”的担心，他说，国企、国有经济、国有资本
，三种概念是不同的，我们追求的目标次序是国有资本、国有经济、国有企业，
而不是相反。
车嘉华博士另辟新径，为国企改革的滞后性以及国企的软预算约束记了一“
功”。他在模型中把企业分为3个部分：好企业、坏企业、中间企业。他研究发现
，如果经济规模太小，则企业赚钱很少，只有当经济规模足够大时，赚钱的企业
才会多起来。所以，给坏企业和中间企业补贴，才能够维持足够的经济规模，才
能使更多企业赢利。反之则反是。当然，对非国企实施的是硬约束，即效益不好
银行不予贷款。这使得非国企的竞争性特别强。在融资的双轨制下，国企的存在
方式间接地支持了非国企的快速发展、支持了整个经济系统的维持和发展。
易纲评论说，从融资角度看，车博士的意思是说国企多利用间接融资手段向
银行借钱，而一些新兴行业和非国企则向证券等市场直接融资。但也存在不少反
例。按车的观点，在软约束和双轨制之下，可以得到一个说得过去的整体效益，
这让人一下子难以接受。养坏企业的工人，要比养坏企业本身效率高一些，结果
也会好一些。车嘉华回应说，如果只养工人，则经济的规模难以保证，外在效益
小得多。
上海证券交易所的胡汝银教授论证了上市公司独立董事制度建设的必要性。
他认为在亚洲金融危机中，一些企业倒闭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公司治理不善。很
多企业大股东往往严重损害小股东的利益。另外，从上海和深圳两地上市公司来
看，并不能得出国有股越低，效益越好的结论。这些现象说明：企业内部运作机
制和公司治理结构极不完善。而建立独立董事制度，正是改善企业内部治理结构
和机制的一剂良药。独立董事既要拥有很强的专业能力，又不能与企业利益有任
何瓜葛，人选很重要。同时，胡也承认，现在在《公司法》中无独立董事一职，
这是制度上的空白，有待及时填补。
新的热点：新兴行业、高科技领域
在高科技方面，我们将实行零关税。所以竞争将非常惨烈。现任教于北京大
学的留美博士张帆在比较中美两国新兴产业之后说，新产业本身占GDP的比重较
小，但与其相关联的部门有相当规模。由于中美两国相关传统部门的结构不同，
新产业的发展道路可能有所不同。他指出，中国新产业的发展应注意：发挥新产
业对传统产业的拉动作用，用新产业来改造传统产业；在发展新的商业服务业的
同时，着重为传统制造业进入世界市场提供销售渠道和原材料供应网络；应重点
发展人力资本中等密集型的复杂制造业（如汽车、计算机组装）并在此基础上发
展高级人力资本密集型的计算机软件等行业。
但愿中国的高科技将如凤凰涅槃一般，在浴火后升腾。
（徐冲）
《人民日报.华东新闻》(2000年07月13日第三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