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在深圳，有一群在国企学校执教大半辈子的老教师，当年风华正茂的时候为学生解答过无数困惑；但是，等到退休以后，自己却碰到一个“大惑”：终生执教却没有了教师身份。在苦苦等待“说法”的日子里，他们头上的白发与日俱增，个别老师等不到“归队”就已离开人世。疑惑缘于何故？谁来解决？
昨日（１５日）到２０日，对深圳铁路中学退休英语老师周淑霞来说，“可能是决定往后命运的一周”。
根据广铁公司的一份时间表，最迟到本月２０日，广铁集团将就铁路中小学移交问题和深圳市政府签下协议。如果市政府不同意接收该中学３３名退休教师，他们今后就只能享受国企职工待遇。除了经济上的差别，失去教师身份更让他们伤心。
在深圳南山区，因为深圳市政府２０００年３月的一份文件，包括深圳育才中学退休教师金利华和华侨城中学退休教师张保仁在内的许多老师已经成了国企退休职工。三年多以来他们持续反映情况，至今未果。
这是深圳国企改制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之一。根据国务院关于国企改革的决定精神，国企转制要分离企业办社会部分，包括学校、医院、公安等机构。在国企退休教师的移交问题上，深圳涉及了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华侨城集团、沙河口集团、南油集团、广铁公司等所属的８所中小学，共１３９名退休老师。
【教师现状】 奔波后等待等待后奔波
深圳铁路学校（包括中小学部）隶属广深铁路总公司，是深圳市最后一所企业办的学校。学校的移交工作即将进行，在职员工的所有关系将调入学校所在的罗湖区。
但是对于退休教师的身份认定和待遇问题却一直是个悬案。按照深圳市前几年的处理方案，他们极可能被留在企业。这让周淑霞老师忧心如焚。
留在企业的“后果”可想而知，金利华老师的遭遇就是一个实例。同是育才中学退休老师，同为教研组长，１９９９年退休的金利华老师的月退休金１７６０元，而２０００年退休的吴楚章老师的退休金达到５３１９元。
从２０００年４月开始，华侨城和育才两所中学的退休老师不停地向上反映情况，“该去的部门都去了，能去的也都去了”。他们手头有一本被称为“奔波备忘录”的手册，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这三年多以来去过的部门，见过的人，跑过的路。
然而，每次奔波以后，他们只能是呆在家里等待消息。等待一段日子以后，看看还是没有任何结果，老师们又一次开始新的奔波。
【奉献半生】 一代教书匠与深圳共生
说这些退休教师是“与深圳共生的一代教书匠”，一点也不为过。
深圳特区初建，政府一时未能兴办足够的学校，招商局蛇口工业区为了改善投资环境，１９８３年办起了育才学校，学生最多的时候有五六千人。这些学校和近年兴起的民办学校不同，它们都是公办的，当时调入的这些教师也都是通过组织人事部门调入的。深圳市和南山区两级人大代表陈难先是育才学校的创始人，他最远的曾经跑到过沈阳去要人。当时全深圳只有三所中学，高考成绩是全省倒数第二。在他们的努力下，育才中学高考升学率高达９０％以上，成为南山区第一所省级学校。
一位老师回忆说，当年，由于大家在内地都已经是学校的骨干教师，所以在工作调动的时候多少都碰到了一些阻力，大家都是自己想办法克服了这些阻力才能够来到深圳的。“如果真的自己到终老时身份问题还得不到解决的话，真是不知道要不要后悔当年自己的决定”。
广铁公司负责此次铁路学校移交工作的总经济师曾庆水说，深圳铁路学校１９６１年建校，１９８５年建立高中，这次移交涉及的３３名退休老教师都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可以说铁中的每一点进步都和这批老师分不开。
【政策冲突】 五部委文件与《教师法》相悖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师法》第二条规定：“该法适用于在各级各类学校和其他教育机构中专门从事教育教学工作的教师。”周淑霞说，依据这一规定，国企学校教师的教师身份不容置疑。
再来看看相关政策。１９９５年以前，国企学校教师的待遇问题主要是由国家教委来负责解释的。国家教委数次发文，都肯定了他们应该享受教师待遇——１９８７年的文件指出“企事业中小学教师的工资福利应不低于当地教师的平均水平”；１９９２年的文件规定“企事业中小学干部、教师的工资待遇一般不应低于当地教师工资的平均水平”；１９９５年《关于当前企业办中小学工作的几点意见》再次认定“企业中小学教师的工资待遇应不低于或高于当地公务员工资的平均水平”。
１９９５年出台的另一份文件却与此相悖。１９９５年５月２日，国家经贸委、国家教委、劳动部、财政部、卫生部联合颁发《关于若干城市分离企业办社会职能分流富余人员的意见》，规定：“经当地政府批准的试点企业，可将自办的中小学校移交当地政府办学。学校人员应以移交前在职人员为基础。”
以移交前的在职人员为基础，意味着移交前后离、退休的人可能会享有完全不同的待遇。
事实证明，后来出现的国企退休老师问题与五部委这一文件有很大联系。因为不同的地方政府和教育部门对此文件有不同的解释，有的认为“以移交前在职人员为基础”也应该把离、退休人员涵盖进去，有的地方则认为这已清楚地表明离退休人员应该留在企业。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法学专家表示，五部委文件没有考虑退休教师的利益，与《教师法》的精神不相符，而且概念模糊，增加了准确执行的难度。
【深圳方案】 “黑色３·２８”
金利华与吴楚章两位老师的不同境遇，缘于被视为“黑色３·２８”的事件。
２０００年３月２８日，深圳市政府召开会议，研究蛇口工业区、南油（集团）有限公司、华侨城建设指挥部及沙河实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等企业所办中小学转制的有关问题，决定以当天为限，凡２０００年３月２８日前在编的教职工（不含此前已到退休年龄的教师），全部移交南山区政府，享受公办教师待遇。
这个方案对金利华等老师的影响是很大的。深圳市属中学高级教师每月的退休金加上各种补贴，最多的可达到５４００元。而“３·２８”前退休的教师与深圳市公办退休教师相比，待遇差了一大截。
【企业说法】 已无法律关系
２００２年２月２８日，当时的深圳市副市长郭荣俊主持召开会议，研究育才等中小学转制前退休教师退休金过低的问题。会议决定，转制前已退休教师的管理仍由原所属企业负责。退休金过低问题可通过建立企业补充养老保险制度的途径解决。有关企业要按照《教师法》有关规定，合理确定转制前退休教师退休金的补贴标准，保证他们的合法待遇。
对市政府要求由企业来解决这个难题，企业婉转而坚决地挡了回去。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和华侨城集团公司认为，关于转制前退休教师退休金过低的问题是一个相对复杂的社会问题，不应由企业来负责。
他们认为转制前已退休的教师与企业已完全不存在任何意义上的法律关系。这些教师在企业学校任职时，企业已按照《劳动法》等有关法律法规维护和保障了其各项合法权益，履行了企业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另一方面，如果企业通过建立企业补充养老保险制度的途径解决转制前退休教师退休金过低的问题，势必引发在职人员以及企业其他退休人员的心理失衡，造成新的矛盾和问题。
老师们也表示，他们也不接受由企业通过补充养老保险的办法来解决他们退休金过低的问题，他们还是希望政府给予他们公办老师的待遇。
【专家意见】 政府应该接收
张建兵（深圳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这其实就是一个政策问题，企业当年办学校也是为政府分忧，那么在社会性改革当中，对于符合教师法资格认证的教师，政府就应该接过来，当然如果一些地方政府真的是由于财政紧张，可以采取分批接收的方式，但是也应该跟涉及到的老师们知会一下。政府接收国企退休教师后，每年所需经费与接收学校后的财政支出相比只占很少的比例，况且，国家的财政收入不断增长，深圳市政府应该不会财政吃紧到无法接纳１００多个退休教师的地步。国家五部委联合发的文件属于行政规章范畴，法律效力不可能高过《教师法》，深圳市政府可以根据本市的实际情况在职权范围内灵活执行。对于这样一批为深圳教育事业作出贡献的老教师，市政府在作出相关决策时理应“以人为本”。
【他山之石】 退休教师一并移交
在解决国企学校退休教师待遇问题上，一些地方将他们与在职教师一起移交。
广州：２０００年１月２４日广州下发《广州市属国有企业办中小学管理体制改革实施方案》，规定企业办的中小学从企业中分离出来时，退休前从事教育工作２０年以上的退休教师也一并移交。移交工作采取分步走，共涉及７１所中小学，分两批分离：第一批３４所，到２０００年底；第二批３７所，２０００年底到２００２年底。在分步走的整个过程中也碰到一些问题，有一些延迟，预计在２００５年全部完成。从目前已经完成移交的情况来看，１０００多名退休教师的待遇得到了保障。
福建：全省采取统一方式，即一次性全部接收，增加教育费附加一个百分点，解决经费问题。
浙江舟山：２００２年初开始实施企业学校与企业分离，退休教职工与其他在职教职工一样，工资福利待遇参照市属同类学校的标准，由人事劳动社会保障局将他们的原养老保险金按月支付给市教育局，不足部分由市财政补足。
河北石家庄：今年９月出台有关政策，原则上规定企业办学校今年年底前由政府接过来，在职退休教师一起移交。
【政府动向】 等待中央部委新方案
江潭喻（深圳市教育局局长）：教育局作为退休老师的“娘家人”，肯定会帮助老师们争取权益。但是现在的情况很复杂，国内不同的省份、不同的城市在处理这个问题上的做法各不一样。这件事的决定权不在教育局而在市里，只能等市里的决定。
李科长（南山区教育局人事科）：针对目前国内各地国企退休老师的归属问题，国家教育部牵头中央若干个部委正在做方案，这个方案什么时候能够出来还不知道，市政府可能正在等待中央部委的这个文件。
一切都在等待中。退休教师等企业，企业等待市府，市府等中央部委。
然而，这些退休老师的平均年龄已经接近６５岁，“留给我们等待的时间并不太长了”。在等待的过程当中，铁路中学的陈菊珍老师已于去年１０月病故，在化学老师郭景云两页密密麻麻的“奔波备忘录”上，还写有她和陈菊珍老师去年年初一起到市教育局反映情况的记录。满头白发的郭景云唏嘘不已：多好的一个老师啊，可走的时候她愣就没能得到一个教师的身份啊！
■记者手记
于心何忍？
深圳是一个敬老的城市，不是吗？这座城市里到了岁数的老年人乘坐公共交通工具都可以免费，这是在很多别的大城市所没有的礼遇。
深圳也是一个尊师重教的城市，不是吗？这里的教师的工资平均要比公务员高出１０个百分点，这也是很多别的城市的教师不曾拥有的优待。
深圳还是一个法治的城市，不是吗？特区政府拥有地方立法权，这里的立法速度和质量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中央立法机关。
然而，有一个群体的存在却与这样的氛围似乎不大和谐：他们已过花甲之年直逼古稀，他们终生教书育人劳苦功高，依据《教师法》他们应该享有教师的一切待遇，他们本应安度晚年安享桃李满天下，然而他们却还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利益奔波劳累１０００多个日夜，至今仍未有果。
倘若他们不为自己呼吁，又有谁会替他们做主呢？政府有政府的文件，企业有企业的说法，一次次的奔波无功而返，一日日的等待望眼欲穿。华侨城中学的陈思锐老师说，只要心脏还在跳动，我们就要争取归队，要不然哪一天我们死了，谁来替我们开追悼会呢？这是一群多么执著的老人。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多年教书育人的经历使得退休老师都持有一份温文尔雅的气质，处理问题不会过激；他们也会从政府的角度来想一想：咱们的政府是否真的财政吃紧？我们的要求过不过分？见不到市长应该是市长公务繁忙……这又是一群何其可敬的老人。
没错，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众所周知，国企学校是我国计划经济的特有产物，在国有企业效益尚好的年代里，国企学校教师享受企业职工待遇不会引发什么问题；但在国企效益不是那么好的时候，国企学校教师到底是企业职工还是教师的争议必然出现。在这个问题上，有相关的国家法律，也有一些国家政策性的规定，一旦法律和政策的吻合度不是那么高的时候，地方政府应该怎么办？这是一个难题。但是，在解决这道难题的过程当中，一定要以这些退休老师们利益的牺牲作为代价吗？历史遗留问题的解决一定要留给历史吗？就像华侨城中学一位老师说的：“等我们这些人全死光了，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扪心自问，我们都受过教育，我们也都领过师恩，谁会忍心让这样一群老人等得这样辛苦？
记者想起一个细节。在采访铁路中学老师时，一位老师问记者：你觉得政府２０日以前会把我们接收过来，还我们一个教师的身份吗？记者只能笑一笑。这并不是记者能够给出的承诺。我只能说，我们还是应该相信政府。衷心希望政府能在冬日里带给老师们些许安慰，也衷心希望教师们能够尽快达成心愿，“拿”回自己幸福的晚年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