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荒年记忆二三事
文/邵培德  时间:2012年8月18日 浏览数: 打印

  “城门城门鸡蛋糕,三十六蛋糕。骑马马,坐轿轿,走进城门遭一刀。”

  这儿歌的声音不觉已远去五十多年了。当记忆的闸门打开,解放初年时的一些零星事情涌上心来,不知咋的,竟分不清是忧伤,是惆怅,还是欢喜与欣幸了。

  那儿歌幼童其实并不懂。十几个小孩子手拱手弯腰站立一排,二三个小孩从拱洞口钻入,要快跑。当唱到“刀”字时,跑慢还没钻出的被拱手劈下,头、背着“刀”,于是打与被打的一群儿童都欢声大笑。接着换了一批儿童拱手,换了二三个小孩钻洞,欢快的情景一再重现。

  但看而今眼目下的儿童们,可以坐火车,开飞机,甚至驾驭太空飞船,那玩法真是时尚无比。然而羡慕之余,猛然心生了几分不愉快,细想想,原来他们没有唱儿歌,听不到群体的欢乐,时时让人看到的是独生子女的别扭与倔强。

  民国战乱,流俗粗野;城门换旗,刀光剑影,所以儿歌也暴力。如今和平环境60余年了,百姓生活一天好似一天,日子过得真好。但瓜果蔬菜,挑嫩抛粗;鸡鸭鱼肉,选瘦弃肥。大人择嘴且不说,那小孩就更是百般享受也难以满足了。奶粉要国外的,果品要上等的,连尿不湿也要出口转内销打了洋字符号的。儿歌不唱了,开电视放“喜羊羊与灰太狼”,全家让小王子、小公主霸了看。

  于是令老人蓦地想起了灾荒年,恍如隔世的饿肚子的年代,也许该有写一点的必要了。

  黄浆巴巴

  北碚区在抗战重庆做陪都时,是全国有名的风景区和文化区。复旦大学从上海迁来,选址就在北碚区对岸的夏坝村。抗战胜利复旦大学迁回了,夏坝村上建了大新药厂,药厂上边建了蚕种场。没想到上世纪61、2年大灾荒,这一厂一场,竟给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提供了填饱肚子的些许东西。

  嘉陵江从温塘峡喷涌奔出,在缙云山与西山坪夹江处形成大沱口,然后滔滔流经蚕种场,绕过大新药厂,在鸡公山与飞蛾山下形成朱家沱,穿过观音峡于重庆朝天门汇入长江。

  大新药厂,一年四季排出一股黄黄的带着浓浓刺鼻气味的水,从坡岸直接流到卵石滩,然后任其野马纵横,四处蔓延至江里,染黄了一大段的江流。当时,却没人站出来反对。

  那是个大跃进的年代,大干快上,超英赶美,人人都兴奋得不得了,这些污染现象确乎没人关心。然而随后灾荒年到了;亩产万斤的神话破灭了;居民27斤米粮、一斤猪肉、二两菜油的月供,预示着挨饿的日子也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大新药厂流出的黄浆水,是用包谷生产葡萄糖后剩出的废弃物,漉出干的来,尚可充饥。于是每当天晴,天空麻麻亮,一脸菜色的居民们就来到卵石滩,各自掏出一个小水坑,铺上一方纱布,让黄浆沉淀下来,半个小时后,挤压干后获得一 坨浆饼,如此三番四次收获了一大碗,欣喜无比拿回家。上笼一蒸,外观极美的黄浆巴巴也就做成了。

  小儿放学回家,吃那黄浆巴巴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苦涩倒无所谓,只一股硫磺味,从胃子里冒出来,翻涌到鼻子,直觉得脑子也成了药罐了,顿时就晕乎乎昏了半边天。再憋足劲狠狠咬几口,硫磺味似乎淡了些,一个巴巴便没了,不敢再吃第二个。其实也没第二个吃了,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只得一个。

  但不久传出话来,说这个黄浆有毒的,吃不得,可还是有人去漉。后来派了警察来干涉,并传出因此死了人的事,渐渐大家也就不敢再吃了。

  桑泡熟了

  闹灾荒那三年,夏季几乎就没下过雨,但蚕种场的桑果子却成熟得尤其的好。用不着什么人来一个号召,学校放了暑假,只听得有大一点的小孩一声喊,同街邻二三十个孩子顶着能把人烤焦的日头,一窝蜂偷偷冲向了蚕种场。

  宽大的桑叶,低矮的主干,长长的桑枝条挂满了黑黑的桑葚,抬手可得。那桑泡有十多厘米长,凸出的颗粒珍珠般闪着诱人的亮光,一口下去,香甜而不腻,唇染紫红,回味悠长,人间天上,再有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如此美味的果品了。

  大伙儿沉浸在美果的咀嚼中,不一会儿竟忘情地大声喧闹起来。“这颗金大马棒,肯定最长!”有小孩不服气:“我这颗最大,比!”

  用不着比谁的桑果子更大了,照蚕种场的工人们悄悄来到周围,喊了一声:“抓到起!”顿时鸟兽散,钻林子跑了个裸里精光。然而饥饿实在有着难以抗拒的力量,两次三番,大伙儿还是依旧去偷桑泡吃。终于工人们再也忍不住,动了怒。管狼狗的人放出了同样饥饿的犬,有小孩被咬伤,这才中止了偷吃蚕桑母子——桑泡的事。

  每当西山坪太阳要落坡的时候,黄桷镇的一大群小孩子江边洗澡,横七竖八躺在礁石上,顺江远眺十余公里外温塘峡夕照披彩,嘉陵江金波滚翠而来。想起蚕种场的桑泡,大约就要干瘪掉落了,饥饿的肚子不免吞下两口闹馋的唾液,叹一声:算了,桑泡其实吃不饱。

  孩子们大都没有读过伊索寓言,并不懂什么叫酸葡萄的味道。

  木船偷米

  肚饿是算了不得的。人类无论有多少法则、定律、公理或道德、伦常、理想,都抵挡不了要吃饱这第一要义。不知是谁开始了秘密筹划,夜半时分到嘉陵江,从上河岳(池)武(胜)广(安)运米下重庆的木船上去偷、去抢。但即便是十一、二岁的小孩,也知道这跟犯法多少有些关系,所以胆大的孩子是不许胆小的孩子加入的,出身不好人家的子女更是不许参加。

  地主、资本家是不劳而获的剥削者,对剥削者要专政,从小的教育中,我们就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作为专政对象的子女,也懂得有些冒险的事,还是躲开的好。然而小孩子家的秘密,哪有不昭示出来的呢?

  盛夏的一天早晨,天刚亮,街道上就有人炸开锅似的叫:船上抓人了,吊起的,是个小孩!

  有家中小孩一夜未归的,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万人空巷似的,居民们全朝上码头跑。

  一个十多岁的小孩被吊在竹篙上,竹篙的另一头被压在装满米的麻布口袋下。船工在船舷上喊:“谁家的小孩,上来把人带起回去。”

  开初几声没人回应。小孩被吊的是鸭儿浮水,即四脚靠背,胸部被浸在水里,已没有半点声音。围观的人看不下去,都在喊:“放了算了!”船上的人却坚持要大人来领。只僵持了一小会,大人终于哭喊着上船去抱回奄奄出气的孩子,于是大家又议论纷纷。

  “偷点米嘛,也不该这样整娃儿。”

  “你晓得个屁,船老大被上头骂惨了,这才下了狠心。”

  半夜浮水上船,用一个尖形的石块凿一个小洞接满一小口袋米偷回家的事,这才多多少少算是刹住了风。

  还好,荒年终于过去了。随着工业下马,63、4年粮食丰收,居民们的生活渐渐有了改善。而那时,共和国同龄人也都上了初中,即便从蚕种场过,也很少干那偷鸡摸狗的事了。

  十年动乱后,改革开放了,什么粮票、肉票、布票等统统取消,而今普通人的生活,连解放前的地主、资本家也没法比。60岁以上的过来人,真是感慨万千、话语难描。

  人,谁不想过好日子,谁又想去饿肚皮;好生活谁不愿意享,苦黄历谁又愿意翻!之所以翻者,出于现状,逼不得已也。看看而今眼下家长对小孩的过分溺爱,小孩不经风雨难成大材,少了群体活动便没了儿歌欢唱,这又怎能不让人些许担忧。

  吃得苦中苦,方谙世事情。磨难教育从来就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将来无论生活多么好,适当的体魄、精神的熬炼,还是需要的。不然,话该怎么说呢……

  (审/付全中)

〖信息来源:棠中外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