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粒心碾成
文/刘祥辉  时间:2012年11月19日 浏览数: 打印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不知道所有背诵这首古老而又真实的诗歌时的人们,是否真的能够亲切感受它的光景?

  一

  立秋过后,是坝子的生日,过后不久,稻子就成熟了。

  只见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杆的腰,像幸福的孕妇高傲地挺着她的美丽心情。叫鸡子和弹匠兴奋地跳来跳去,惹得青蛙和鱼也按耐不住在水里响动。

  爷爷在黄昏时背着手赤着脚去大田视察了好几次。露水打湿了爷爷的裤腿。爷爷乐呵呵地拉起一束稻穗,捋着一粒粒饱满金黄的谷子,就如抓了满手的金子般高贵与喜悦。接着,爷爷从中洒脱剥开一粒壳,看着白光光谷的儿子,拿着嘴里去咬一下,清脆的响预示着收获就此开始。

  爷爷回家时月亮爬上对面的山头,龚家和马家的狗相继疯狂赤裸裸原生态的吠着,在爷爷右手拿着的那根粗粗的桑枝后紧追不舍,但爷爷依旧从容地向前走着走着,把喜讯带回了家:可以打谷子了。

  二

  第二天天不见亮,爷爷就扛着锄头去修路了。说起修路,不得不提这块充满故事的大田。

  美其名曰大田,其实就是一块几乎囊括了我们全家食粮的周围没有多少树木遮阴向阳的但离家要走十几分钟的靠近妈妈娘家的离我们那条冲的尾巴上接近龙溪寺水库的“风水宝地”了。当初爷爷辈分田地的时候,爷爷想到他的弟兄们都拖儿带女的不容易,又想到自己只带着一个儿子又干打得,于是心甘情愿让村长把它划到了自己的头上。

  爷爷肯定得修路了,我们去大田的路完全是下坡路,而从大田回来的路则又全部是上坡路。自从修了石油路,这条原来赶集的必经之路便少有人走了,也就草盛路少了。逢上洪水天气,断了的田埂也不少,所以爷爷修路是重要的一步。

  不光要铲除路上茂盛的野草,还要垒起断了的田埂,抑或是搭跳板、补砖头。在靠近马家坝子的那一个坡坎怎能叫路呢?七翘八拱的残石断片,凹凸不平得一塌糊涂。尽管爷爷的巧手也难修这一段路啊。

  但爷爷不怕,你看爷爷光着脑袋,汗水打湿了背上领上袖上,白色的汗渍像一幅美妙的图画装饰着阳光下爷爷的衣服。终于,那条丑陋出奇的如乞丐般的脸的路经过一天的休整变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俏女子了。

  爷爷修路,父亲则整理自己的鸡公车。

  父亲的鸡公车,是我们家的一大功臣。

  小时候,家里的经济来源除了母亲养猪养蚕意外,就指望父亲的鸡公车了。父亲,据说小学中学的成绩不错,画的画也很好,可是后来为什么没有读高中,也没有学其他的手艺则无从知晓。只是看到村里人买鸡公车干苦力活挣钱的时候,父亲瘦小的身影也开始紧紧连着鸡公车在山路里跋涉,挣钱。

  父亲凡事仔细。就像和我们一起干活的仔细,把麦子行打得和作业本的格子一样整齐,把土地平整得蚂蚁在上面都会滑到,虽然慢得也曾挨过爷爷不少的骂。但父亲拉鸡公车的把式是稳稳当当,很少翻车,所以常常好些人家喜欢请父亲去给他们拉石头、拉砖、拉猪,因为心里踏实。我也常常在放学后看见父亲给人家拉砖在路上歇息的情景:鸡公车的两只铁脚稳稳地站在地上,一层又一层的砖高高地垒在鸡公车轮子的上方,父亲肩上斜挂着连着两边把手的扎扎实实的宽带子,一只脚单站在地上,另一只脚踩在车中间,双手用洗澡帕使劲擦着脸上身上源源不断的汗水,身后的背心湿透得冒着烟,父亲的手臂和裸露的地方在阳光下黝黑发亮┄┄

  父亲修理鸡公车,充满气,试刹车,并在轮子上方的铁棍上放一块竹板子,好承受谷袋。再检查背带是否结实。往往我和弟弟都会大试一把:要么我坐在车上弟弟推我,要么弟弟坐在车上我推他满坝子欢跑。

  更重要的还要检查打谷机。好家伙,一年才劳动一次,其余时间都安安稳稳坐在砖柜子上享清闲呢。

  父亲和弟弟爬上一人多高的砖柜子,把打谷机使了劲地往外拉,我、姐姐、妈妈还有爷爷则在下面踮起脚跟慢慢地接下来。在接的当头,爸爸和弟弟则快速下到地面帮着把打谷机安全着陆。

  好家伙,一年不见,不见着有多少变化。我们姊妹则踏上脚踏板,鼓足劲将滚筒哗啦啦地转动起来,父亲和爷爷各站一边看滚筒与齿轮的契合度是否完好如初。顺便用鸡毛沾着机油顺着飞转的齿轮滴下去,齿轮像干涸的土地逢着甘露。他们再看滚筒上的钉子是否都齐全,脚踏板是否抬脚太高费劲,木板有没有被老鼠咬烂,打谷机桶的四个角上插上围子是否密不透风,才算小功告成。

  当然,母亲还要把箩筐、扁担、镰刀、筢筢、连盖等一系列工具准备好,才算大功告成。

  大田,真的很大,光靠我们家六口人,至少得打两天,而且打谷子的天气往往难预料。所以,自我们懂事起,大人们就想了个很好的办法:换工。

  所谓换工,就是两家或者两家以上的人家,我打谷子的时候,你来帮忙,你打谷子的时候,我来帮忙,交换相同的劳动力,时间大致相同,不管饭,方便又实效,所以一直持续几乎到现在。

  那时,我们喜欢和二爷,斌六爷换工。而换去的常常是爷爷和父亲。大舅娘、安表哥、姨婆也经常来帮忙。

  三

  打谷子喽。

  天微微亮,母亲和父亲早已做好了饭。吃过早饭后,爷爷和父亲用千担穿过打谷机的耳朵晃悠悠地抬着往大田走去。我、姐姐、弟弟各自拿好自己的镰刀、戴上草帽、穿一身长衣长裤、挑着箩筐也晃悠悠地跟着。二娘和二爷也跟着,安表哥也跟着。

  山路弯弯,田埂弯弯。打谷机和我们的脚步声惊醒了稻穗上安稳的虫族和水里的青蛙和人家的狗。黎明被渐渐醒来时像妈妈哄着婴儿甜甜地醒来。层层的梯田里,盛满了黄澄澄的稻穗,清晨的风将他们轻轻摇摆,只有桉树和桑树犹如老态龙钟的老人安然不动。早起人家的灯光映在凉凉晶莹露珠的眼眸里。

  到地了。父亲和爷爷放下打谷机,我们也将家什放在田埂上,伸一个舒舒服服的懒腰,正式进入这一天的劳作。这当儿,爷爷已将三个缺口踩开了,水静静地流着,水少谷干呗,但印象里似乎水从来没有干过,因为打谷子每家每户都把自家的缺口打开,水就那么一直流着、流着,反射着光亮阳光。

  我、姐姐、弟弟、二娘是先锋,先下了田,我们任由长衣长裤遮挡稻杆上的一切污浊。田里的水有些凉意,泥也软软的,你一踩,它直让你像狗尾巴草拂过脸庞地温柔踩到硬泥为止,好些时候,水漫过大腿的清凉和恐惧让你觉得那是一潭深渊。

  水里铺满了桉树叶、稻子叶,还有谁家田埂上的桑树叶、豆子叶、玉米叶,引得小鱼小虾自由自在穿梭在我们的脚边。我们双脚分开,轻轻弯腰,右手握刀,左手握稻,早已摆开了阵势,然而稻子的间距20-30厘米,我们只好一株一株地割。眼睁睁羡慕嫉妒恨地看着二娘。二娘是割稻子的能手,只听得“哗”的清脆麻利一声,二娘已将一株稻子割了下来,“哗——哗”“哗——哗——哗”两株三株连续转眼之间已被放倒。常常是我们一字摆开不久,二娘就独占鳌头了。

  “二娘,教教我们呗。”我们都取下了草帽,伸长了脖子叫道。

  二娘停下手中的活,朝我们走来。“你看,腰不用弯得厉害,左手压住第一株往第二株靠,两株拈到一起了,右手稍微使劲,一二就快速割下来了。”二娘边说边像老师一样热心详细的示范给我们看。“要是手还可以抓多一点,那么就连续三株一起,多练练哈!”二娘又满脸笑意地补充道。

  “二娘,看我。”姐姐一边说,一边朝自己的地盘走,她轻轻弯着腰,左手压住第一株靠近第二株,然后右手真的很使劲,于是只听也是“哗——哗”两声,稻子就割下来了。二娘得意地笑。姐姐也得意地笑。我和弟弟也快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一株、一株、还算顺利。两株一起的时候老是要掉很多的稻穗下来,怎么办呢,自己手小,反着手,由外而内,还可以用右脚帮忙呢,啊,两株、两株、两株,真的没掉了呢。我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高兴之极。

  “二娘,你看我反手也会两株了也。”

  “反手,”二娘转过身,惊奇地问我,弟弟和姐姐也莫名其妙地看我。

  “真的耶,不信来看看。”我挥着手中的镰刀。

  弟弟急忙跑过来把水溅得到处都是,姐姐也过来了,二娘也过来了。因为他们从未用反手的姿势割过,这莫非是我的专利。

  看着打谷机打过的那一堆堆谷草,我们得意得笑。太阳,在山坡上升起。

  打谷机在身后呜呜作响,似乎在催促我们。

  打谷机上,父亲和二爷轮流踩着踏板。轮流递着靶子。谷子在齿轮上嗷嗷作响,快乐飞溅掉入围子的下面,爷爷在打谷机身后大把大把的刨着谷子,安表哥则牵着口袋,每装好两袋,爷爷要么用箩筐挑出去,要么用肩扛出去,要么放在捆好的谷草上像搭船一样的开出去放在父亲的鸡公车上。

  水渐渐有些发烫,额头的汗水也禁不住奔向水里,泥水中的阳光和天都成了土色。周围的农田里,打谷机的声音响成了一片。那些迎风招展的高粱和玉米伸展着窈窕身姿。

  等到鸡公车上装了五六袋谷子,父亲从打谷机上下来,换上安表哥。父亲和爷爷就负责把它们送回家。父亲斜背上带子,两只手各将带子两端的洞套进鸡公车的两个把手,顺着提起来,再晃晃,试试力量,身体前倾准备出发。爷爷将大绳末端的铁钩勾住鸡公车最前面的铁钩鼻子上,亮出一段距离来,右手将绳子搭在右肩上,左手反过来拉住绳子,迈开步来。没有说话,但他们却默契地一起放开小跑,直走、转弯、上跳板、走边沿┄┄父亲小跑,爷爷也小跑。

  “祥辉,看你们爷爷好得行哦!”隔房的舅舅在上面的田里夸奖道。

  “祥辉,看你们爸爸拉鸡公车也好厉害哦!”那些深水田的人在另外的田里也哈哈大笑赞叹道。

  “就是,看你们爷爷就是不服老哦!”二娘也说。

  是啊,那些年年从父亲和爷爷脚下走过的路不仅仅在他们脚下,更在他们心里。

  但是,无论如何,母亲定会等在马家的坝子下边,待父亲和爷爷上这道坎的时候拉上一把。有时大舅娘也会去,偶尔路过的人也会乐意帮上一忙。上坎了,只见父亲双手紧紧拽进了背带和鸡公车把手的交界处,手上的青筋暴出,稳稳重重地迈劲了步子,前面的每个人身子都弯成了一条直线,这时候,必须一鼓作气,半道不可退,也不能退,而且父亲也不可能阻挡几百斤向后的力量。前后的人有节奏的喊着一、二,一步一步向前挪,又一步一步向前,终于到了平地,大家就停下来使劲喘着粗气,前面的人脱掉手中的绳子,力早已红透了整个手掌,脸上也红透了。大家仍旧乐呵呵说着刚才使劲地快乐和累。竹林里的风从缝隙中穿过,袭入每个人的衣衫。阳光挟着汗水,滴滴掉入尘土。

  四

  从马家坝子到我们家坝子就几乎是平路了。

  父亲把一袋袋谷子倒成一座座小山似的。母亲和大舅娘用刮筢把它们展开,用筢筢把谷衣子刨出来,再用常常的竹扫帚把细小的衣子扫出来,这时,谷子是谷子,衣子是衣子了。但是谷衣子还得用连盖打上两遍,把一些稻穗上还顽固留有的谷子打下来,用巴筛过一两遍,做到真正的谷衣分离,然后就开始专心晒谷。

  晒谷要专人守着。坝子下面屋后竹林里的公鸡母鸡大鸡小鸡可不是吃素的,有着狗一般的嗅觉。只要人前脚一走,它们后脚就跟上:先是一只胆大的红公鸡,跑到前面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转着看见没人,就跑到坝子边,然后慢慢地又上来一些,最后全都偷偷地快速地在边上开始紧张而忙碌使劲地啄啊啄。其实,你啄也就罢了,最讨厌的是有的鸡吧还要用脚挑来挑去的,把你的谷子弄得到处都是。小淘气的猫有时也不忘疯一把,窜出去把鸡吓一跳,自个儿在谷子里打上几滚,粘得满身都是就跑。舅娘和姨婆把响鞭打在门槛上坝子的边上哗哗响,根本吓不跑它们,还得人亲自出来追赶一番。如此反复。

  晒谷晒得好可有讲究。首先要翻得勤,其次,还要在一定的时间里将坝子有规律地空出些来,晒得更烫,再将谷子翻回去,晒得更干。

  五

  妈妈除了要拉谷子外,更重要的是在家里准备中午打杵的食物。

  一般中午十一点过,妈妈就会煮些稀饭,煎些泡菜,炒些豆豉、藤藤菜、茄子等新鲜菜,来给有些饥饿的我们暂时填填肚子。

  所以打谷子时,只要看到妈妈挑着白铁皮的桶来就是我们最大的盼望了。于是,我们把刀放在打谷机上,在缺口水多的地方把手洗洗,把脸擦擦。妈妈已将菜碗放到了田埂上,一边用大碗给我们盛着溶溶的稀饭递到我们的手上,我们自己拿了筷子,我们三个小孩一屁股坐在田埂边铺的谷草上,大人们各自站在左右的田里就喝将起来,甭说,那稀饭是多么的米香味啊。豆豉和酸菜泛着油光,新鲜菜里犹属藤藤菜绿油油的了。爷爷也没有以往饭桌上的眼力和拘谨。大家随意呼呼呼地吃了一碗又一碗。

  “祥辉,看你们家今年又要丰收,吃不完的谷子哦!” 二爷一边舀着桶里的稀饭,一边高兴地对我说。

  “祥燕,你妈妈的手艺就是好,菜都被我们抢来吃光了。”二娘把菜吃得啧啧响,得意对姐姐说。

  哈哈,菜咋不好吃,记得我大学时,每次给同学带去的炒的泡酸菜都是空口吃完的,哪里还等得了吃饭哦。难怪毕业的时候同学开玩笑说,辉辉,可以忘掉你,但不能忘记你们家的酸菜。

  吃罢,男人们吸着烟,一圈一圈的烟吐出了他们劳作后的幸福。我们姊妹和二娘在田角的大树下稍作休息。我靠在田壁深深绿绿的野草里闭目养神。

  六

  天,湛蓝,安静在那个劳作而充实的午后。

  午,白云飘逸,清凉的水闪着波光粼粼。

  人,分隔遥远,又在咫尺之处。

  我们还是记得,爷爷说,颗颗心碾成,粒粒皆辛苦。

  (审/付全中)

〖信息来源:棠中外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