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虎之殇(小说)
文/邵培德  时间:2014年5月4日 浏览数: 打印

  算来已是整四十年前的往事了。每当看见黄如锦缎毛色的狗,无论跳跃如猎豹,静坐似狮伏,心里总免不了一惊,分明又记起我的赛虎来了。

  那是个让人人格分裂的年月,不仅在生活上,而且在精神上,都是今天的衣食无忧的青年无法想象的。

  我从重庆下乡到南部县石家公社八大队一生产队做知青,住在老地点叫柏林子的保管室旁,前边好大一块石头晒坝。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头三月,知青是每月有商品粮21斤和猪肉半斤特供的。从第四个月开始,知青就在生产队分口粮与社员即农民同工同酬同样过日子了。队里每年将谷子、小麦交了公粮后,所剩无几。农民一年下来粗细粮搭配毛重不过三百斤,以红苕、包谷为主食,食不够,就只能靠一分自留地的收成来填补。农民有家可喂猪,知青寄住在农家,除过年队上杀猪可分得一二斤肉外,菜油一年仅一斤多点,而工分收入一年用于口粮外,几乎无钱可分,称盐打煤油还得靠城里父母邮来。勤快点的知青,学会种自留地,精打细算,勉能度日,懒点的知青,常年累月不见油荤,自然生事了。

  懒而愤愤不平的知青,多是红卫兵时期的武斗干将,他们家庭出身好,也就是城里红五类子女,还念念不忘当造反派司令或敢死队队长之类时的威风凛凛,于田间劳作,此刻还放不下“身份”,也不愿去吃那份苦,于是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来。

  夜半无人,月黑风高,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就到远点的生产队去“摸夜螺蛳”——夜走十多里山路顺手牵羊把社员自留地里的蔬菜摘来改善生活,更有甚者斗胆抓农民的鸡扭断脖子,一路拔光毛到女知青家半夜煮了吃。

  可就是这样的知青,民怨大,不好惹,都不到二三年时间,纷纷招工回城当工人了。剩下我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就只能老老实实修理地球,祈盼政策改变的那一天。

  三年四年、四年五年,老三届知青走得差不多了,新三届知青又来了,我们真的想下定决心要安家在农村干革命一辈子了。

  也就在下乡第三年的冬天,老湾头大院子的大黄狗下了仔,队长说:“你一个人住在保管室,一个城里人又没干过农活,日子也过得很艰难。到老湾头去抱条狗来养吧,狗很通人性的。”

  我便把那条周身通黄的狗抱来了,取名赛虎,意在它不似我般活得窝囊,总是在队里抢干最苦最累的活,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我知道黑五类子女是要夹起尾巴做人的。

  赛虎刚断奶,将舍不得吃的一点红苕或包谷米给它吃,就已经不错了,人尚且没肉吃,那来一根骨头给它啃。人与狗一样,艰难岁月过彼此相依的艰苦日子,所以赛虎全无一点虎的样子,长得瘦小,一如它的主人般矮个头。

  但寒冷是不能勒肚支撑的,而1972年的那场雪又下得似乎尤其的狠,溪边的毛竹禁不住堆积的雪压,断了枝,柏林子山上,见不着绿的叶,不怕冷的白鹭也不到水田觅食。天地白茫茫,唯有岑寂。

  我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小赛虎抱上床,都裹在破旧的棉被里,下面铺上厚厚的谷草,互相取暖而过。我俨然是赛虎的母亲了。在这寒峭的冬季,让我有了相依相偎的亲人。我们相伴了三年的时间,鬼闹心让我竟然……

  这是个不堪回首的日子。这一天,一个在文革武斗中因打砸抢有犯罪嫌疑的没能回到城的老知青带了两个新知青来“比乖”。比乖是那时的词汇,相当于今天的“作秀”,说穿了不过就是显摆。也是合该有事,即农民所言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他们一来就说只有我这里才有白米稀饭吃,早就想来打秋风。

  确实的,因我在队里劳动好,下乡第四个年头,生产队竟然不再分我口粮,叫尽管在保管室里拿种粮随我吃,队长一再吩咐,一定要养好赛虎,看好家与保管室。而我也深知种粮的重要,又何敢多吃一口呢?

  但那知青朋友是无所谓的,他来过一二次,这次竟然带了两个漂亮的女知青来比乖。那夜四人一起睡窖窖铺,窖窖铺是当时的知青词汇,即男女合衣一床睡,像窖红苕般不分你我,但也不作那男女间苟且的事。然这一睡,也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耶,情耶,不清楚于理,毕竟冲动于事了。

  是半夜醒来,那男知青说:“好久没吃肉了。”一个女的说:“你不晓得去摸夜螺蛳。”男的道:“现在不敢了,‘六二五’学习班整得好惨。”

  “六二五”,就是将曾经搞武斗到农村后又惹事打群架的知青叫去改造的处所,每天六两狗都撵不上的稀饭,二角五分钱的青菜,吃了抬石头搞基建,抬不动民兵用枪把子撞人,一星期回来,这些知青便都规矩老实干农活不再惹是生非了。

  “不如把那条狗弄来吃,”还是那个女知青在说,我假装睡着没听见。这分明是那男知青怂恿的。

  “真的好久没吃到肉了,”另一个女知青突然凑到我耳边,边说边推我道,“你喂的狗就像农民喂的猪一样,不都是自家杀来吃的啥。”

  股味道,女人的味道,出生二十五年还没有嗅过的年轻漂亮的女知青的味道,那么近,勾了人的魂了。

  “他怕舍不得的。”是先前那个女知青在说。

  “舍不得,也太小气了嘛!”是那个有味道的女知青几乎凑在我嘴上说。

  我真的晕头了。“有啥舍不得的!”索性翻起床,大家也跟着起了床。赛虎不知大难临头也从柴堆里跳了出来,一齐到了晒坝上。

  一轮朗月,明晃晃挂在孤单单一长排保管室的上空,石头晒坝静悄悄躺在小溪边,潺缓的流水声听得真真切切,似低诉着几千年乡村的梦。虽然苦楚却也平和而温馨的生存之梦。保管室背后,从柏树林山上吹来轻微的风,初夏的风,醉了人的心,可人心却变了味。

  我喊赛虎爬下,它乖乖地爬在脚边,不料那男知青早有准备,举起锄头直向赛虎砸去,只一下,脑浆喷出,微动了动腿,就没命了。

  两个女知青帮着,拿出刀麻利地剥去皮,砍成块,在溪边洗尽,当夜就煮来吃。

  我恍惚得很,一句话说不出。一个人倒在床上闷睡。

  “好香!”那有味道的女知青拉我起来吃,我饥肠辘辘,本不想吃,可好久不见油荤的肚皮指挥了大脑,我竟然还是拗不过,大口吃起了赛虎。吃完闷闷地倒头又睡。天见亮,那三个知青招呼也不打一声,径自走了。

  “你干的啥名堂!”队长边吼边把门打得山响。我惊悚不安,打开门。“你把赛虎怎么呢?!”

  我说不出话。一张血淋淋的狗皮就放在屋当中。我还能说什么话?

  队长握紧了拳头,狠狠地冲前来又狠狠地收了回去。“妈的!”他狠狠地骂着又狠狠地“砰砰”两声踢门出去了。我随他出来,看见晒坝当中一滩血迹。我软下身,泪无声地流,一动不动直蹲到日头中天,火辣辣烤得人失了魂。

  赛虎之殇从此跟定了我。改革开放我终于考学走出了农村,但那夜的场景总会时时钻出脑海,让我忏悔,直到生命的结束。

  

  

〖信息来源:棠中外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