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线
棠湖中学语文教师 任飞扬/文  时间:2009年11月30日 浏览数: 打印

  没有风,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涩。

  酒,这种让人欢喜让人恶的东西,在抬头仰脖的那一刹,塞满了咽喉。苦而涩,难以下咽,面对对方热切的眼神,还能说什么呢?只得闭上眼,努力将它咽下。那透明的液体,在口里发酵,在胃里翻腾,有些难受,有些眩晕……用手扶住椅把,对他挤出淡淡一笑。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衣服上,又反射到我眼里,好刺眼!本能地用手一挡,抱歉地笑道:“谢谢。”坐在座上,看着对方将酒杯斟满,看着那种透明液体从杯里溢出,流过桌面,流向桌下,串成一条线,一条透明的“酒”线。

  渐次模糊的思绪也随着那“酒”线一点一滴,一点一滴,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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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时候,经常在武侠片里听见这句话。但真正留下深刻印象,却是高二时——我的数学老师因为应酬而迟到几分钟,在给大家道歉后,儒雅的他很深沉地说出了这句话。

  那时,我并不明白它背后的深意以及那种不可捉摸的恍惚。望着老师略带醉意的眼,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以后,我会有“身不由己”的那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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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尚能由己”的幼时,我是立志不饮酒不吸烟的。

  这源于成长环境的影响——

  在我出生前一年,家里就在祖母的张罗下开起了茶馆。1985年寒露时节,在祖父母和父母热切而略带担心的等待和期盼中,我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太期望出世的是一个“男孩”了!在那个特殊的冷漠的年代,男孩——代表着很多无法言说的意义!最关键的,是可以打破“无后”的悲哀。而我,也终于不负所望地来到他们身边。于是,从出生那一刻起,我便肩负起了众望和重望。

  在那个小而复杂的镇上,弥漫着各种近乎神话的传说和忌讳。比如“逢生”,传说婴孩的性格和脾气会和“逢生人”(指婴孩出生后第一个踏进家门的外姓人)出奇地相似。对此,无论仅仅读过小学的祖父还是读过高中的父母都坚信不疑!

  而给我“逢生”的,是镇子旁边的村落里一个精明的农夫。他有着农人的勤劳,也有着质朴农人没有的精明;他喝酒,据说酒量还不小。

  如果传说属实,那么,在那个仲秋的凌晨,在他踏进我家借衣服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具备“酒量不错”的潜质了!

  然而,自懂事起,我便立志“终生不饮酒”。

  因为,我厌恶、深深地厌恶那些借酒洒泼,借酒生事的茶客!因为,他们一旦打起架来,我家的桌椅就会受到“伤害”,生意就会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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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终生不饮酒”的打算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我“单调”而“斑斓”的童年生活里。

  单调,是因为我这个所谓的“香炉脚脚”(祖母语)的身上寄托着太多太重的期望,而算命先生又一再叮嘱(或者叫“吓唬”)我的祖母和母亲——“此子五行木旺,日主天干为火,克水”。故此,家人希望年幼的我整日在家,一刻不离他们视线,以防止我被“水”夺去性命。无奈我天性爱水,爱水的清澈和冰凉,爱水的自由和奔放,爱在水里捉鱼抓螃蟹,爱顺着水流的方向遐想……于是,常常趁着祖母和母亲不备溜到小镇河边,却又不得不在焦急的呼唤中匆匆跑回家,忐忑地出现在她们面前。那时,她们的担心和恐惧在刹时消失,又瞬间转化为怒气。为了让我牢记“克水”的天命,在说理失效后,她们不得不诉诸武力。

  为了“水”,为了自由,我没少挨打!

  和那些可以满山疯跑遍河捞虾的伙伴比起来,我的生活,单调得多。但,事物都是祸福相倚、正反辨证的关系。“单调”的同时,我获得了“斑斓”——精神层次的斑斓!

  在我童年时,镇上做生意的人少得可怜,而开茶馆的仅我家一家而已。毫无疑问,祖母的想法是英明而大胆的——“文革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的阴影,还残留在人们心间,但祖母就有胆量和魄力,借钱开起了茶馆。正是祖母的精明和胆量,让我比儿时伙伴更早走进知识殿堂。

  不知何时形成的规矩,小镇会在带“3、6、10”的日子逢集。于是,黑水号八个村的村民还有其他场镇的人都会在这些日子汇集到镇上,从四面八方,穿戴得很正式地,成群结对地。无论天晴下雨,无论家有多远、道路多崎岖,无论是否有事,是否有必要“赶集”,他们都一准会在逢集的日子早早地赶到镇上,在仅有的三条街上待上一天,直到残阳如血才往家赶。

  是他们无聊吗?不是!是那时的物质生活太贫乏!是那时人们的文娱生活极度缺失!那时,农村没有电视、没有麻将,落后却也简单。于是,绝大多数人会选择(也没有选择)“聊天神侃”这种方式娱乐。古往今来,天南地北,都可以在我家听到。毕竟,我家是镇上唯一一家茶馆。

  这一听,就是10年!

  10年时间,让我深深地爱上了历史!爱上了语文!

  于是,高二那年,我没有听从“重理”的母亲的劝诫,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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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选择“文科”之前,茶馆的生意一直都还不错。特别是最初几年,简直称得上“火爆”。当然,这符合市场规律。

  茶馆里,除了卖茶,还卖花生,还卖酒。

  于是,不少农户将自家吃不完也不愿意吃完的自种花生直接背到我家,交到我祖母手里。祖母则会根据花生的质量和行情买下他们从很远的地方背来的“家人的期望”——我们用来赚钱的花生,那是他们用汗水滋养出来的、寄托着家中妻儿改善生活的重望——买一尺新布打半瓶醋、买一个馍馍称半斤肉……农人的生活,直如此简单而艰难;农人的期望,直如此微小而沉重!

  那时,我还读不懂那些期望。我读得懂的,是祖父母在将“生花生”炒成“熟花生”时飘出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

  每当祖父母在逢集的前一天进行这项工作时,我哪里也不会去,就乖乖地跟在祖母背后,时不时还往灶里像模像样地添些柴草。祖母会高兴地看着我说“乖。孙儿乖。”然后抓一把花生放在我兜里,让我坐在那里慢慢享用。

  在那若有若无的香味中,我渐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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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的“炒花生”,大致相当于孔乙己吃的“茴香豆”。孔乙己用茴香豆下酒,而我们的顾客,多半是就着花生聊天喝酒。

  无酒不成席。可有了酒,也就有了醉酒者——真醉和佯醉。

  中国有句古话叫“酒醉心明白”,我觉得很正确。真醉的人多半醉卧在地不发一言,而佯醉者却借酒发疯借酒闹事,即使他错骂了人、错打了人、错砸了店,也会被旁人认为“喝多了”而获得谅解,他也就可以在道歉后甚至不道歉就转身走人。然而,他在骂人打人砸店的那一刹,已经向围观者炫耀了自己的“武威”,起到了震慑朴实的农人的作用。在旁人“畏敬”的眼神里,他似乎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和地位的提升。

  于是,酒,从一种粮食酿造的饮料一跃而成为一种工具,一种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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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善用此种工具,有人则用得很蹩脚,无论使用技术如何,大家似乎都有此嗜好或者叫“天赋”。而年幼的我,常常可以看见这两种人,在我家茶馆里。

  生活,原本就是一幕戏剧。而他们,不过这幕剧里的配角,在各自的角色里演绎着人生的虚假与真实,演绎着人生的苦与乐。而年幼的我,则坐在台下,成为一个看客,以鄙视的眼神、仇视的心理看他们表演——看他们的虚假与真实,看他们的嚣张与卑微,看他们的开始和结局。 

  不曾料想,多年以后,我也像他们一样在生活这幕戏剧里扮演起了各式各样的角色。自诩“天戒”的我也开始迷醉于“酒”,迷醉于它的功能。

  只是不知,在我的戏份里,又是谁,又有谁在做着“看客”!而我的演技,又是否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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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这次聚餐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团圆。此后,我们将分隔天涯,难以重逢,而美好的大学生活和青春岁月,也将正式落下帷幕。

  从明天起,我就必须丢掉所有的轻狂和自负,去应对生活的打击和考验,去实现祖父母和父母的重望。

  友情、爱情,留言、情书,时间、足迹……

  一团团丝麻在心头理顺在心头纠结,一块块墓碑在忧伤中树立在忧伤中倾塌!除了缅怀,还能如何?

  当西江的守侯逐渐模糊时,我分明看见了葳蕤,看见了罗瑜,看见了易悦,看见了得到和没有得到的悲伤,看见了守信和失信的快乐,看见了无法挽回的青春……

  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脆弱和慌张——和着咸咸的泪水,仰头将一杯又一杯黄色液体倒入口中,沉重的怀念和羞惭的悔恨随着泪水一并溢出。

  颠倒的脚步、无序的语言,喧嚣的筵席、失声的痛哭,拥抱、再拥抱,回忆、再回忆……纠结充斥着大厅。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向大学和青春告别,向前世今生和新欢旧爱告别——昨日不可留,今宵多烦忧!

  人生能得几回醉?但愿这一醉,足以醉了回忆、醉了忧愁,足以醉了时光、醉了痛楚!

  于是,我谢绝了邻座的香烟,却斟满了桌上的空杯。

  于慌乱喧嚣中,我看见黄色的液体溢出杯子,流过桌面,流向桌下,串成一条线,一条透明的“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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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我还能做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