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某市一所闻名遐迩的中专学校任教。被任命为班主任时，我喜忧参半：这种班不好管，管好了，功劳有别人的一半，管不好，从此将威信扫地。在我手里，一定要带出一个优秀班级来。

　　原来的班主任特意向我谈了两个优秀班干部的情况。一个是班长，叫刘念，办事沉稳，组织能力强，有魄力。另一个是团支部书记，叫黎欣，能说会写，号召力强，潜力无穷，只是这孩子生性怪僻，无意“功名”。

　　第一天，我便特别留意了这两个“重点”人物。

　　刘念小小的个儿，喜眉喜眼。而黎欣早熟的脸上，密密的胡须长势旺盛，那双大大的黑黑的眼睛，像一泓深不可测的湖。

　　简单地做过自我介绍后，我便开始与同学们聊天。这时，黎欣走过来对我说：“老师，我不想当团支部书记了。”

　　“咋？我一上台你就给我一个下马威？”我半开玩笑地说。

　　“不！”黎欣红着脸抿嘴一笑。原来，他爱好文学，免不了勤学苦练，团支部书记工作量又大，干起来有点儿力不从心，他只想选择其一。最后我告诉他，我刚从学校毕业，不了解班上的情况，希望他能给予支持继续出任。黎欣勉强应允，只是有个条件：他只干一学期。

　　黎欣的工作果然干得不错，不管是墙报，还是班上的晚会，他都搞得有声有色。特别是在黎欣的“领导”下，几次参加学校的大型活动，我班都一举夺魁，一扫学校统招班难以登上奖台的“晦气”。那一学期，我班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优秀班级”的称号。

　　新的一学期来临，黎欣要求我履行诺言。我有些为难，经过一学期的考察，我确实没发现代替黎欣的合适人选，只得答应他说，让同学们民主选举吧！我从黎欣在同学们中的凝聚力已经看出，他的人缘极好。

　　不出所料，黎欣的票数高居榜首，原以为他这下无话可说了，殊不知，黎欣仍然执意不肯，且没有出席班委会。我不得不忍痛割爱了。为此，我们作了一次倾心长谈——

　　原来，黎欣属于单亲家庭。父亲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完字后，母亲便服毒自杀了。这十多年来，黎欣饱受寄人篱下之苦，幸好养母极力呵护，黎欣才得以走进这所学校……

　　黎欣说，为了告慰生母的在天之灵，为了报答养母的抚育之恩，他一定要努力拼搏，争取有所作为。他还告诉我，他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名作家。在团支部书记与文学之间，他只能选择其一，恳请我能原谅。

　　当我问黎欣毕业后是否愿意重新回到父亲身边时他坚决地摇摇头，说：“有些东西失去了是没法挽回的，我已领略过继母的态度，我不想让父亲左右为难，而且，我也不想依附于谁！我只要求自己，无论如何要活得有尊严一点儿！”

　　黎欣说得那么果断，一时间，除了深深的同情外，我忽然有些敬佩他为人的态度，我不想强人所难，决定任其选择。

　　哪知，就在我宣布黎欣可以辞职时，一向与他配合默契的班长刘念也提出辞职，其理由是没有黎欣，他无力把班上工作搞好。

　　我不明白，刘念为什么早不辞职晚不辞职，偏在这节骨眼儿上让我作难。莫非他们是联合起来故意拆我的台？我只得答应刘念不当班长的请求，与此同时，我改变了对黎欣的看法，甚至有些愤怒了。

　　第二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了黎欣：“有些人不但自己不支持班上工作，还拖别人下水，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时，我发现，黎欣原本正视我的眼睛陡然紧闭，并且低下了头，脸涨得通红。我认为这是他“做贼心虚”的表现。

　　黎欣开始有意无意地逃避我，却在校内校外各级报刊上频频亮相，且多次载誉归来。

　　我对黎欣“故意拆台”的看法已根深蒂固，每次同学们为黎欣的庆贺我都表现得不屑一顾。联想到班上的工作每况愈下，我甚至冒出“杀杀他威风”的想法。

　　终于，我抓住了那么一次机会。那次，学校的篮球赛即将开哨，黎欣却莫名其妙地跑来向我请假。黎欣是班上的绝对主力，组织能力和篮板球都不错，我自然没有答应。谁料该上场了，却不见其踪影，他已经回家了。

　　“这小子太不像话了！”我终于忍无可忍。所幸，那场比赛我班侥幸获胜。

　　一周后，半决赛开始了，黎欣还没返校，结果我班痛失决赛权。至此，我下定决心：按照班规，处黎欣以“极刑”——罚款。这小子，不给点颜色看不知我厉害！

　　本来，那段时间学校开篮球运动会，整个管理比较松懈，班上缺人较多。我是故意拿黎欣开刀，“杀鸡给猴看”。当黎欣把207元人民币交到我手上时，全班同学第一次起哄了，甚至有人公开叫嚷，“太不公平了！”可我依然毫不手软。

　　黎欣的表现更加“差劲”，常常旷课，有时甚至一连几天不进教室，当然，每次都换来一顿“重罚”。

　　就这样，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同学们要出去实习了。我们决定开个告别晚会。那晚，黎欣不在，听说，从不沾酒的他独自一个在外面喝了个酩酊大醉。

　　实习结束后，黎欣依然没有回来，我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于是向班里同学问起了他的情况。刘念说：“黎欣已经去山西他爸那儿上班了。”

　　“山西？”我的神经一震，“我不想依附于谁，我要活得有尊严一点儿！”我和黎欣的那次谈话又回响耳际，而如今……

　　“老师，黎欣放弃团支部书记是因为他确实有所追求，我不当班长，是我觉得缺了黎欣无力胜任，实在与他无关。作为当事人，我没有勇敢地消除你们之间的误会，应当首领其罪。那次黎欣没参赛是因为他养母病重他脱不了身，那笔罚款是他所带的全部生活费，这一切是他远走山西后告诉我的……”

　　一时间，我满脸发烧，长久地沉默着。

　　为了表达心中的愧疚，我把黎欣的毕业证书及一封厚厚的道歉信寄往山西，但很快又被退了回来。据说，因为继母的不接受，黎欣上班不久就辞职远走他乡，居住何处无人得知……

　　现在，每当我决定要处罚某个学生时，不得不再三掂量，如果我不那么狭隘，如果我不过于武断地将一切误会归咎于他身上，黎欣何至于不顾自己立下的铮铮誓言，抛弃他为人的尊严，投奔他最不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