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管室的坝子
刘祥辉 2010.7.27  时间:2010年11月3日 浏览数: 打印

  要不是亲自从这里走过,很难想象它的孤寂与冷清了。

  那块曾经在生产队里红极一时的保管室坝子,已被茂盛的草遮没了她往昔的容颜。

  火红的太阳从屋那边气焰甚势地升起,晶莹的露珠缀满了桑叶的叶尖。阿妈和叔娘们早已从遥远的地方背来刺,刺在背筐外高高耸起,压在她们的肩上,像一支驼队。闪光的露和折射的汗水,布满了晨的脚步和爽朗的笑声。待她们蹲下身子,将沉重的背筐轻轻一放,我们迫不及待握着镰刀去掀刺上红色的果实,摘下,放进荷包里,空闲时伙伴们彼此炫耀,然后再一颗一颗大摇大摆扔进嘴里,满心欢喜的嚼一嚼,甜甜的,带着饱满的汁,一起吞进的幸福。刺便在宽敞坝里太阳的烘烤下干枯,当做很好的柴火。

  最喜欢疯跑在坝子里慢慢数日落时蚊子的翩飞。

  菜籽蹦出了壳。

  是谁不小心?你看,坝子里,密密麻麻地堆满了菜籽垛。大娘家的大女二女、二娘家的林哥聪妹、三娘家的大妹二娃、幺婆家的孙女孙儿和我们家姐妹,趁了周末全赶回来耍菜籽垛藏猫猫游戏。忘了大人做什么活,所有孩子一齐剪刀石头布,谁最后输了,当猫猫,在指定的位置蒙了眼,有节奏地高声数上十声,其余人一哄而散却又有条不紊地找好藏身的地方:有爬上顶借顶挡住自己的,有趴在垛腰一直观察猫猫动向的,有索性钻进底部盖了全身的,有猛跑进坝边桑树丛里的……“猫人”数好后,开始了寻找,谁被找着谁就倒霉当下一轮的猫猫。大家不敢大意,都拿出不被找到的看家本领,观察动向的人向各路孩子打着猫猫在哪里的手势,当然有调皮的跟上了猫猫同时做着各种怪相,惹得那些远远偷看的人掩着嘴,捂着肚子,忍不住的笑。垛实在太密集了,一闪像是看见了谁,又被遮住了身影。要快,还得要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比如一般有尾随的人,先悄悄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走,待他松了警惕,突然来个回马枪,那人保证目瞪口呆地被捉住。被捉住的人不住地叹息,不当猫的人不住雀跃,没被找到的人顿时从四面八方涌来,鼓掌的、大笑的,涨透了的菜籽被欢乐地场面诱惑不住也从壳里蹦出来了。

  休息的时候,大家地围住被打过的燃烧的杆旁,一边七嘴八舌说着藏猫猫的心得体会,一边七手八脚将胡豆豌豆扔进灰堆,听到“怦怦”声后的豆跳出了灰堆,大家又争先恐后去抢来吃,抢到了,顾不得擦灰直接往嘴里一扔,咬得都劈里啪啦作响,再美美下咽。尽管有人多吃有人少吃,或者还有没吃到的,全然不顾冲入这份抢豆的热闹中去。火热的光烤熟了光脚板踩着的地面,汗水浸透了额顺着眼睛鼻梁直流向脖颈,汇着灰的黑色和手指的印痕,那样子有点个个张飞了。

  秸秆的烟顺着山谷一直向下向下的飘去,散入夕阳身后远远不见了。

  玉米上阵了。

  坝子里堆满了颜色不一的玉米。大嫂家的一团,二娘家的一堆,三姑家的一溜,四爷家的一圈。全在这看似好太阳的天空下自由自在的躺着,知了不知疲倦的鸣着。坝边的空箩筐里坐了些个小孩子守着不准鸟、鸡来偷吃,这时不住地打着瞌睡。桉树下坐着聊天的大妈大婆们,一边摇扇,一边说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这时也歇了声。长脚蚊嗡嗡地旋来旋去,瞅准机会,便狠狠盯她们中穿了短袖的手和脚,那些用扇遮着的逃过一劫。有只蚊子正冲向胖大嫂的耳朵被起身去翻玉米地胖大嫂来个趔趄,愤愤飞走了。

  阳光渐渐躲进云层,一只野狗趁机从坝子这头飞快跨到那头,把玉米溅得到处都是,家家的间隙被混淆了,惹得女人们一阵破骂。知了停住了叫声,小孩子也跳出了箩筐用扫帚小心地分开自家与别家的玉米。四方的云在悄悄地变换着黑的底色,风轻轻地吹,头顶已不见了阳光。

  “怕是要下雨”余大娘仰头看了看天说。

  “下雨?不可能”杨二娘睁着眼睛不可思议地说。

  “是啊,昨晚看了天气预告,说是晴见多云”卿幺娘大胆地附和着说。

  女人们没有动,几个孩子都迈出了了箩筐在坝子周围跑着圈,一个跟着一个开着火车,大喊风来了。风真的愈吹愈大,把玉米里的尘土也吹起来了,乌云爬上了天的腰,快要移向当空,雷声突至,雨点降落,大大的,打在桑叶上哗啦作响。

  “啊,快收啊”女人们手慌脚乱的声音,小孩子拖起扫帚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地收拢,装筐。一阵子,坝子空出好些来。雨打湿了地面一大片一大片,只见一堆玉米面不改色地挺在雨中,那是冯二娘家的,人咋还没来呢?女人们没有犹豫,赶快帮着抢起来,一道闪电划过,雨像泼水节姑娘们盆泼的水,玉米混着雨水和灰尘增加了重量,扫也扫不动,况玉米顺着雨水四处欢乐地跑着,冯二娘到了,看到被淋的玉米和落汤鸡的女人们,不知是哭还是笑,有点傻了。叔爷们从坡上跑来,已晚矣。只好堵住坝子缺水处,无言以对。孩子们已躲在屋檐下,用手接屋檐水往对方身上撒去。

  过了不久,天放晴了,女人们又忙开了……

  稻子成熟的时候,坝子永远是僧多粥少。

  逢上好天气,不知有哪些家都要打谷子,打了湿谷子,又都想尽快晒干。除了要先占坝子外,还得要有泼辣的气势。提前占坝子的用稻草须围了很大一块面积,剩下的根本没法晒,于是后来的人不服,扫窄了先占的人家,这时不免招架,别看平时嘻嘻哈哈,到了战场,女人们可真是有得一拼:两手叉腰,腆着肚子,破口大骂的声音可以直冲云霄。谁也不让睡,谁也不服谁,公家的坝子先来先到,是理由吗?找上本家有威望的长辈来断理,终于平息战争,让出一半,都晒晒的心情于是乎又和好了,后来免不了你帮我我帮你亲如一家了。

  遇上全是晒过一天的谷子,总是半夜里起了床,看着窗外的天,挑上一担直奔坝子,却早已有人在坝子里用玉米沿上属于自家的领地。月明星稀,那些洒出来的形状谁知像十五的月亮,还是像星星,或像一条蜿蜒的河……脚步声经过的人家,狗被惊醒大叫,在苕藤或者南瓜藤或者桉树上的露水不小心被震落了下来,掉在他们的颈子里,凉悠悠的,夜又继续沉睡。

  我们家经过千辛万苦,在保管室坝子边打了一块我们家的坝子。晒粮食自然相安无事,就是离家太远,往往晒了的谷子不当天挑回家,我和弟弟在坝子里守着,等爷爷和父亲吃完了晚饭来换。夜知了似乎还想多陪陪我们,在梧桐树上不知眠地叫着,蚊子也来了,在耳边脚边嗡嗡作响。弟弟不得不坐进箩筐,用口袋盖住身子,只露个脑袋出来。我却叫弟弟看我像孙猴子一样地翻着筋斗,连翻十个有点天旋地转、头昏眼花、不分东南西北,赶快拉住弟弟的箩筐。偶尔和弟弟一样,也蹲进箩筐,哼起我们自己的歌谣:“癞儿癞,爱打牌,半夜深更不会来,鸡一叫,狗一咬,癞儿回来了,爱烧香,爱烧蜡,保佑癞儿生头发,生一根,落一根,落得癞儿光淋淋……”有一句没一句懒懒地哼着。

  有时想起吊死鬼等鬼来,因为坝边的坎上有棵梧桐树,不禁起了鸡皮疙瘩,就不敢吭气了,盼望着大人们来。

  保管室的坝子承载了太多的故事,却总又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