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桷镇的老街与老屋
双流县棠湖外语实验学校 邵培德  时间:2010年12月8日 浏览数: 打印

  这是个百年老镇,也是近现代史在穷乡僻壤一角变迁的见证,然而它已经成了历史,就要旧貌换新颜了。

  拆迁如风卷残云,说拆就拆,说迁就迁,还不等迁完,就开始了拆。一当老镇居民全部安置走了,几十台机器入场,这么一挖,竟挖出了沉睡几千年的巴人、賨人的墓,真是惊天奇迹。报上载,文物考古专家说,这些墓有可能解开古老四川、重庆的许多密。

  远离故乡的游子,心动了。

  黄桷镇起初叫田坝子,那是前清年代的事。晚清在华蓥山余脉的飞蛾山发现了煤,山里开了煤厂,八公里外的嘉陵江边水码头上兴起了煤坪子,我爷爷便是第一批开煤坪子的人。他说,从山里担煤出来的挑夫,到了田坝子路口的大黄桷树下,总要高呼一声“到黄桷树下歇脚哟——”,然后挑煤上船,运往重庆。一呼而百应,百传而千转,这就是黄桷镇的由来,它其实就是个煤码头。

  上古时代的黄桷镇谁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地下的墓中挖出的实物也许可以说明它的过去。而黄桷镇真正的兴起,确在成为煤码头之后。最开始有正街,与嘉陵江相望而立,房子都是一楼一底的砖柱夹墙,穿斗架梁,木板门面。之后有了背街,我爷爷的家原在正街,只有一间屋,煤坪场子开大了,在背街建起二百平米的新房,也是穿斗式结构,但比别的楼房高半头,楼上有夹层,用来堆放杂物,在当时当地也算是显赫的了。

  再后正街背街相连接,新起两条横街,黄桷镇成了一个放大的四合院,而南横街出头,便是通往山里天府煤矿的公路。四合院之比譬其实并不恰当,四合院没有天井,在正街与背街之间,还有一条转拐斜行小巷,名天天巷子,以方便正背街居民往来。

  我出生在共和国成立的那一年,时当全月大寒,按新历已是1950年了。旧习旧俗,新风新尚,老一辈按旧历计算生庚,新社会按公元计算年龄,许多年我们的生日总把老一代人弄得糊里糊涂。而直至我们过了天命,进入21世纪后,这种新与旧的碰撞仍然没个了断。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阴魂不散,何以阳升?黄桷镇要不是重庆成立直辖市而经济飞跃发展,哪怕进入了新世纪的第十个年头,也还不会终结它的过去。终于老街老屋就要彻底消失了,其实是已经消失了,只是新貌还没有见——建总在拆之后,自然之理,那就拆吧!

  故乡拆了。农历庚寅虎年的冬月,公历2010年的最末一个月,翻过甲子快逾一年的退休老者,想到大四川一分为二,成都、重庆已各归省市,于是忆起生活了十九年的故乡,感慨丛生了。

  家乡的老街,从我们稍懂事起,看见的就是那灰不溜秋的烂样子,东坑西洞的水泥路面,再修再填,总是不平。家乡的老屋,石灰加竹块夹墙,斑驳而肮脏;朝街的门板,厚实却破残;房上的檐瓦,黑青且泛白。如用二十来分钟将四条街转一圈,家家大同小异,正诠释着古老华族百姓旧房居的一律千篇。

  然而变化是有的。正当我们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沿镇南进山的公路开始了扩建,大跃进的浪潮席卷入镇,前几年搬迁而来的北碚玻璃厂进行了扩张,南边的大半条街没了。接着从山里又往镇上修了运煤的小火车道,北街背山的那面被腰斩,街缩小了,人口反倒激增,从此居民们将住得拥挤不堪。但人们没有怨言,那时真的是热火朝天搞建设,个人的小家,有觉悟的工人阶级及其居民家属是基本不顾也顾不上的。

  我们又何尝不是觉悟的小孩。阶级斗争教育让我们明白了旧社会劳动人民苦大仇深,剥削阶级不劳而获,我们要继承先烈遗志,消灭一切反动派,建立共产主义。

  单纯而激进的思想表现在黄桷镇街上,便是街道改了名。正街因解放了人心所向,就叫解放路。背街不知是借鲁迅的名还是另有出典,总之叫树人路。从江边正码头上来,那条最长的直路叫民主路,后被玻璃厂占去一大半,也就只剩下不到50米长的街而断了路。而另一条街也是顺河边正码头尾部而上,叫中山路,这肯定无疑是取孙中山之名而来的;又因小火车道要沿飞蛾山南麓到镇上码头必须经过中山路的尾部,于是从中山路上飞蛾山则必须穿洞而过了。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50年代,镇上的居民的房子被拆了,大家觉悟都很高,一心为了国家建设,决不像现在要大谈什么赔偿,竟还有钉子户。被拆迁的居民二话不说,戓各自租别的房住,或搬到玻璃厂提供的公共宿舍住,或住进山里天府煤矿在镇上修的职工宿舍里,而这些宿舍,用今天的标准来看,真的很难叫房子。低矮潮湿的工棚似的单砖房,蜂房般密布在黄桷镇周边山间,黄桷镇从此没了赶场天,天天都是场。一大早,东阳公社的农民,从四面八方把菜挑来卖,解放路、中山路压断街的菜担,只容得下中间二三人讨价还价。不到上午十点,场就散了,街两边的铺门,若不是星期天,也冷清得门可罗雀。

  然而冷场的街,却正好是幼儿的乐土。自制铁环,滚四条街畅通无阻,但路坑坑包包,很少有人能滚完全镇街道而不倒环的。那就玩螺陀。锯一截木头,底部弄圆,钉一颗铁钉在圆心中,打得滴溜转,好不快乐。可时间不长,到读书的年龄了。

  我们读书的学校自然叫黄桷小学。开先校址是在车盘溪畔,因修公路,迁到民主路尾,因玻璃厂扩建,干脆就迁到飞蛾山腰的来龙村上暂读。直至高小,黄桷小学在小火车道旁边辟了一块50来亩的地,这才有了落根之处。火车经过,那轰轰声时常打断讲课声,少儿正好借此张狂,反却添了沉闷课堂几多乐趣。

  小学未毕业,三年大灾荒爆发了。首先结束的是吃公共食堂大锅饭的日子。正街东头出镇口大黄桷树下搭个大篷子便是大食堂,全体居民吃一样的饭,如二两粮的豌豆饭,共八十一颗豌豆,弄些米糆子一渗和,蒸出来一颗一颗数了吃,哪里吃得饱!好在时间不长,同大炼钢铁一样的,很快便停止,还是回家吃小锅灶。然而树却没有多少了。树砍来炼了钢,其实炼出来的不过是一些没用处的铁砣砣而已。大黄桷树如今没剩下几棵,现在一拆迁,大约四人合抱的老树也该过完它活够的生命。凡生命都有寿终正寝的一天,何况这平凡普通到处可见而生命又贱的老黄桷树呢?实在也没什么好惋惜的。但黄桷镇若没有了这些沧桑数百年的老黄桷树,它还能叫黄桷镇么?

  记得小学中年级正是学雷锋叔叔做好事的年月,我们几个少先队员(特别声明:我因家庭出身问题,还不是少先队员,就是在学雷锋活动中,我才光荣地加入了少先队的)每天下午放学后,总要从来龙村绕道去山泉给镇上的孤寡老人抬一桶水。山泉岸边多古树,尤其让我们喜欢的是那棵特大的黄桷树。树根如潜龙伏地,树干在一人多高处突然弯了腰,平行于地面十来米,才又向上生长了去。我们爬上树,或坐或站,在树干上大笑大闹、大吼大叫,声震山谷,比赛回音嘹响。能如此自由地舒展少儿的天性,这在那时的小学堂里是永远也不可能有的事,即便是今天的课堂大约也没有。不久,在黄桷树冠盖所荫庇的地界建起了民办玻璃厂,黄桷镇上的很多居民妇女做了工人,同工同酬,男女平等,这是在新社会最让妇女高兴的事。但树却没了,山泉也随之消失了。改革开放后,山上的树又是成遍成林,而山泉却还没回来。

  该来的必要来,不该来的不会来;正如中国有句俗语叫“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那样。小学毕业,该读初中,少年不似少儿,阶级斗争的暴风骤雨如期而至。

  黄桷镇上没有初中。大跃进期间,在抗日战争时期的上海复旦大学旧址夏坝村新修了一所学校,于是1963年,我们就读于夏坝初级中学直至文化大革命爆发。

  从镇西头民主路尾下好几层石梯坎,到夏坝中学要通过一座桥,车盘溪上的桥。桥中有三步石梯子,叫上三步下三步,也算黄桷镇的一个典故。过桥顺嘉陵江行五里来路,转弯经孔家沟的蔬菜地,便是夏中。如今校还在,成了高完中,但面积仍是百来亩,只不过校舍全建成高楼了。

  关于在夏坝中学读书的那三年,真的往事不堪回首。像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在渐渐明白了阶级斗争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已是怨天无力,只得认命的。可认命并不能解决问题,尽管我成绩全年级第一,却正由于第一就更难逃脱典型的走白专道路而被批斗的命运。我是运动对象,必须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写检讨,检讨写得头皮发麻,可也锤炼了我的文字功夫,真是天大的玩笑。不待上纲上线,初中未毕业,文革浩劫开始,别的同学当了红卫兵,父亲被停止行医看病,我们几兄弟也就成了自食其力者。

  破四旧,立四新,家被抄,书被烧,古董被砸烂,挖地三尺,不见所谓变天账,大人被游街示众,小狗崽子的我们便自谋生路。在渣滓堆捡二煤炭、筛煤灰,在嘉陵江码头上挑煤上船、担一百二十五斤的担子,在修嘉陵江大桥处抬片石、码石方,乃至修房挂砖、铸预制板,什么活不干,只要能挣钱糊口就行。

  文革从打死老虎到斗走资派,从文攻到武卫,经过三年打砸抢与夺权斗争,突然一声令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锣鼓喧天,知青们似悲似壮打起铺盖卷也就告别了黄桷镇。故乡远去,而真正的人生之路我们才刚刚开始。

  杜诗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前不久,收到初中同学汪厚华短信,言唐文玉同学60岁生日请同班一聚,我虽退休,却又教书于棠湖中学外语实验学校,教高三毕业班,无法到会,感慨良多,只能填句《感怀》:“同窗共渡大灾荒,红卫江山乱跳梁。下乡才懂人心暖,立业方知世态凉。花甲梦回生相远,余时情重友于长。依稀记得少年事,批斗声中哭断肠。”(《尚书.君陈》“唯孝友于兄弟”)

  日子转首就过了四十一载,期间虽然多次回过老家,老家却始终没有改变。黄桷镇隔江相望的北碚区上,改革开放30年,早已几改市容,焕然一新。黄桷镇好似被遗弃了一般,街还是那样的街,破破烂烂的水泥路;还是那样的屋,颓退如初,肮脏似睡。但黄桷镇努力支撑的沧桑岁月,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二十一世纪最后十年的岁末,不过一平方公里的黄桷小镇,那经得起现代化工具的这么一推,它也就彻彻底底地告别了以往。至于新貌如何,我们暂时还不知道。惟知道我的老屋,生我的家,早就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北碚玻璃厂再次扩建而给摧毁,而那赔偿微不足道,于此,心中的故乡又加了一重深深的裂痕。

  故乡,被整体拆除了,却突然传出地下有宝藏,这才真正让人大吃一惊。竟原来飞蛾山下,嘉陵江畔的这个水码头,有如此古老的历史,可以上溯到秦汉以前。于是回想到中小学时的教育,共和国同龄人几乎可以这样讲,书本知识并不如老街老屋对我们的生活教育更叫人刻骨铭心,它铸就了五十年代出生的人顽强乐观吃苦耐劳的性格,这个较之地下宝藏,较之物质财富更加宝贵。现在有些文艺作品,一写到残破闭塞的旧乡,不免夸大其桃源似的纯朴,多少有些作秀之嫌,其实没那必要的。我们热爱家乡,是因为它教育了我们成长,而并不在乎它的外貌。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街烂了,可以修;屋破了,可以建;人老了,岁月不再回来。但人类生生不息,未来必强过去,我们又何必庸人自扰。回忆过去,旨在美好未来,黄桷镇的明天,必是另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